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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鬓头春(二十)

    狭窄的缝隙间透出阵阵阴寒,将方才最后一丝熨帖也割得破碎。梅沉酒僵硬着身躯紧贴石壁,生怕发出声响惊扰正穿堂而过的人。这等境遇下,熟悉的冷香在她周身沉默萦绕,既教她警惕惶恐又莫名沉定心安。
    凌乱的脚步偶有交迭,伴随着低语交谈与铁器磕碰的刺耳。梅沉酒不自觉地攥紧手,小心翼翼歪斜了脑袋去察探情况。
    西北面石壁下围着四人,正怀抱铁铲抵着拱形门洞说话,另外两人则跪以佛像。叁面摇曳烛火将几人的身形照得朦胧,远望去确有几分受神照拂的意味。梅沉酒定睛一看,六人容貌普通,均着粗布麻衣,观之年龄最大不逾不惑,最小仅有总角。她刚想迈出步子再看得仔细些,门洞旁的一人忽然从阴影下走出来,对着正案前的人开了口。
    “成日拜这铁石心肠的菩萨,倒不如赶紧把前几日的活儿给补上,也好快些回去休息。”
    虔诚伏地的人无奈摇头,却没出声驳斥,站起身后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就跟着走出门洞。
    梅沉酒眼见着他们离开,正计较是否出去注意情况,耳畔就传来一阵抽气。
    “嘶…”
    短促的吃痛让梅沉酒突然回过神,意识到不对劲后她赶紧松开手,可惜忘记收住力道,倒像将祁扇的手腕甩了出去似的。梅沉酒瞬间感受到从颈侧蔓延至脸的一股热意,面色凝滞,难看到了极点。她翕张着唇,视线定于眼前粗糙的佛背上,迟迟没有出声。
    温热的笑意随即扑上她的颊侧。祁扇半弯着腰,低头无奈道:“这方四壁过于狭窄,公子带扇躲进此处,难道是动了‘胜之不武’的念头?”
    梅沉酒眉头微挑,瞥见他正揉按着自己的腕骨,语气松懈下后再次作歉,“…是梅某失礼。”两人挨得过分近,她便不再随意动弹。长久的沉默间,只能听见门扉摇晃、烛焰窸窣。
    那六人对这庙熟门熟路,又说自己在此处做工,无疑是修缮的匠人。但既是做活,挑选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再合适不过,如何会在这夜半时分赶上庙来?石允道自己也为修缮一事奔走,方才大可闻讯六人其所作所为,这般谨慎倒显得多余了。思索片刻,她始终没有迈出一步。而祁扇好整以暇地受人牵制委身于石壁之间,半分憋屈都没显露。
    梅沉酒自耐着,后咂出一丝不对味来。本想探一探口风,又回想起先前交谈时自己占不到丝毫便宜,便按捺下心思没有出声。
    但她着实高估了祁扇的脾性。勉强容下两人的壁缝因他似是而非的话更添几分逼仄,压得人喘不过气,“公子迟迟不动身,是在等什么?”
    等什么,自然是等那几人发现“意外”,发现让身在狱中的邓如客骤然失色的名为邱伍的尸首。她当然不信祁扇心中毫无推测,但他竟是连片刻安生都不肯给。
    静默半晌,梅沉酒收拢了微颤的指尖,复抬头望向人。案上灯火曳动,流泻于两人呼吸的方寸之间。她眉眼灼灼,口吻却格外肃冷,“先前依木山时,祁大人曾与在下侃谈兵事。由大人‘点拨’,梅某才通悟所谓‘天时地利人和’。想来这般妙言不止合了兵法,在下既身在此位,缉拿疑犯也便想着一用,免得日后忘却倒显得可惜。如今在下不等旁的,只候着时辰。”
    祁扇倾身与人四目相对,清晰见着梅沉酒因咬紧牙关而绷紧的面颊上,正滑落浅淡的红粉,不知是才子愠怒还是烛火惺忪。但他对此番碰壁只微微讶异,轻快笑了声无奈道:“公子误会了。扇只是想着外头几人既然离去,你我便可不必如此紧张…”
    尽管梅沉酒已将他嘴里的那套说辞抛之脑后,但见人扶壁艰难挪动着双脚,面上隐约蹙眉,还是配合地往外退开几步。她淡淡开口,竖起的尖刺又倒伏下去,“是在下疑虑过重,唐突了大人。”暂得喘息的祁扇朝她笑笑,对她再叁划界般的客套不置一词。
    两人止住交谈不多时,外头就传出了惊慌的叫喊。此起彼伏的粗话接连而起,在寂夜里炸出惊雷。梅沉酒的神色在听见响动的瞬间清明起来,她探手抚上石佛冰冷的臂沿,默默停顿身体侧耳细听片刻,紧接着叁步作两步地提衣跳下阶。梅沉酒甚至未曾过多理睬祁扇,抄起盏供佛的矮烛台就穿过洞门往后院赶。
    悄然靠近的一捧焰火在黢黑的夜色中形如鬼魅,骇得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几人霎时噤了声息。梅沉酒在注视中走近,她步履平稳没有半分犹豫。只是她刚在人面前歇停,彻底暴露在火光照耀下的中年人立刻拽起身侧铁锹,毫不客气地指向她,“你是谁?”
    梅沉酒瞥了眼直逼她双目的铁器,持灯的手一紧,不动声色地将视线重归于众。
    “放下!”闪着寒光的剑锋不知何时抵上了中年人的脖颈,只消他稍稍动作,就能割出道利落的红线。声音落地,震悚的神色便赫然显露在六人脸上  ,他们惊忙相望,却也只能看懂对方眼底的惧意。卸了气力的手臂被迫缓慢收回铁锹。梅沉酒举灯一照,原是“众不敌寡”,不敢再轻易动弹。
    “公子。”卜易出声提醒尚在迟疑中的人。
    梅沉酒听见背后有脚步响起,这才开口道:“几位今日当看过县衙外张贴的告示,近来城内异动,在下即是负责案审的梅沉酒。而身侧这位……”她抬眸凝向堪堪站定的祁扇,颇有举棋不定的意味——若开诚布公地告知祁扇身为北梁外使的事实,恐怕他们心有芥蒂不愿如实相告;可她又不能擅作主张将人的身份胡诌出去,平白招惹是非。
    “子徽只是衙中主簿的小徒,受允跟在公子身侧长些见闻已是得幸,怎好劳烦公子玉言以荐。”祁扇急匆匆把话接过,满目惊喜将那初出茅庐的小子演得滴水不漏。
    梅沉酒暗松一口气,抬手示意卜易叁人放下刀剑,“刚在在堂内听见有人惊呼,是发生了何事?”
    “大…大人,我们发现了尸体,就在旁边的土坑里。”语含生怯,“不是我们害死的!”见人迟迟未有答复,稚嫩的声音还想要辩驳些什么,却被中年人伸手捂住了嘴,只能发出细碎的支吾。
    视线轻扫,梅沉酒才察见那个挨挤在中间不过总角年纪的稚儿。他沾灰的小手拉扯住大人的衣角,一双圆亮招子一瞬不动地瞧着自己。她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遍,抑着眉目沉声发令,“你们两个在此处看守,你回去告知周大人。”
    红焰在沉闷昏夜中哆嗦一阵,卜易收回钳制快步离去,眨眼就消失了踪迹。
    哪怕受到的威胁减少,梅沉酒依旧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丝毫的放松,可要说是人人自危却并不恰当。她停下审视,平静开口,“恕在下失礼,烦请各位告知名姓、身份,周大人来时也好省去盘查的麻烦。”
    这句话犹如石投大海,极快地消散在杳然的风声中。梅沉酒微微诧异,在场之人皆对她的“咄咄逼人”视若无物。
    “大人,我们几人受周大人指派,负责此处修缮的事宜。”长久的对峙终于得落拍案醒木,年轻男子主动从烛火阴影处上前,大方道:“草民张准,见过两位大人。”话结,便向梅沉酒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。
    正事不察,却平白窥见了旁人的意气。梅沉酒瞧他一身补丁麻衣,心底无声轻叹,“既是修庙,何不在白日动工,非要夜半时分赶上庙来。”
    “见大人面生,恐怕是从别处来到关城的吧?”有人开先河在前,搭上话便顺理成章,“大人不知,关城接下来的十天半月都要起风大雨。若再不找空修庙,恐怕这多日功夫都要白费。何况修庙的砖石前些时日刚巧运到,我们就想着早些完工。”
    “原是如此。”得了应的梅沉酒抬头望向天际,察月已高悬于顶,含蕴白皙的华晕。